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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習分享】跳舞,不僅僅是跳舞

來臺灣讀研究所前,心中一直抱著舞者夢。大學畢業後回馬來西亞工作,把中文系學士文憑丟在一旁,跑去舞蹈教室擔任助理。趁著地利之便,兩年之中上盡了所有的舞蹈課程:芭蕾舞、現代舞、中國舞、即興、瑜伽…,一心期許裝備好自己,出國報考舞蹈系一圓科班夢。當時我以爲自己學了很多東西,已經累積足夠條件;現在回頭來看,那兩年完全不足以與舞蹈系系統性的訓練相比之外,習舞方式也大有問題─盲目的上課,缺乏敏銳的觀察、分析和自覺能力,舞蹈技巧自然不到位、沒有細節也掌握不到精髓。

報考舞蹈系前,我諮詢當時的舞蹈老師:「到底要主修當代舞,還是中國舞?」當時我在兩者間猶疑不決,一來我喜歡即興,覺得當代舞有很高的自由度,可以發展獨特的身體風格;同時,我也深深醉心於中國舞的民族韻味。比起芭蕾舞,我會選擇中國舞,以獲得規範的舞蹈訓練。我的老師是中國舞科班出身,曾在現代舞團工作,聽了我的問題之後說:「中國舞不適合你。中國舞講究很多細緻的動作和表情,沒辦法像教芭蕾舞,清清楚楚告訴你:『手打開二位,腳掌往旁邊擦地出去…』,而是需要靠學生自己的模仿能力,想盡辦法讓自己的動作跟老師做得一模一樣,來捕捉其中的韻味。」簡單來説,我的觀察能力與模仿能力奇差,不適合學中國舞。「那麽,我至少可以擁抱强調獨特性的當代舞吧!」當時,我的思維與視野並沒有意識到,無論學習什麽的舞蹈,都必須講求細節與過程,會「盲目的舞動」,並不等同於是一個吸收能力強、執行能力高的舞者。當然也沒有想過,舞者的貢獻範圍,從來不僅限於排練場或劇場的此類問題。

於是,命運之神沒有讓我考上表演主修的舞蹈系所,而是進入了舞蹈理論的領域,也因此接觸了「動作分析」這門課程。課堂當中,讓我一切從零開始,不像過去汲汲於追求外在的舞蹈技巧和身體能力,而是退一步回到根本─學習感受及辨識身體的基本行爲模式,培養觀察能力,再進一步分析動作,透過實作經驗來整合身體經驗與知識。這是一段學習「對焦(tuning)」的過程,就如歌唱者必須精準辨識不同的音色,才懂得將自己的聲音調至正確的音準,避免走音而不自知。而我在「動作分析」課上所要對焦的是自己的身體,感受不同身體部位的關係和行爲模式,進而對焦自己的感官,學習敏銳地感受周圍的空間變化,以及人的一舉一動。課程最後的獲得,不單只是運用在跳舞上,也可以實踐在編舞、舞蹈教學、舞蹈評論,甚至是跨領域的合作,乃至日常生活經驗中—增進内在自我與身體的聯繫,提升與他人及外在環境的連接。

「動作分析」—自我瞭解的基礎

「動作分析」課程的理論架構主要分爲芭特妮芙身體理論(Barteneiff Fundamentals,BF)和拉邦動作分析(Laban Movement Analysis ,LMA)兩大部分。BF理論帶領我重新認識自己的身體,從人類六大基本行爲開始,上溯至嬰兒及幼童時期的不同行爲發展階段:呼吸、頭尾關係、上下關係、左右關係、對角線關係、核心末梢關係。對於一心想飛天遁地的舞者來説,這些概念太基本了,甚至輕視。但很快的,我發現自己對於知識的預設感到心虛與汗顔,往往越簡單的東西,我們越容易忽略和忘記。就拿「呼吸」來説,呼吸是人類賴以生存的最根本行爲,透過空氣交換,身體與外界產生最基本的連接。以前在跳舞的時候,老師常常說我「沒有呼吸」,因此無法充分舒展四肢而顯得僵硬,而跳舞的「呼吸感」,會反映在肢體的延展、收縮、動作之間的起伏與頓挫。一支舞之所以有生命,不是技巧有多高超,而是舞者懂得運用呼吸,讓身體有細緻的起伏,因而觸動觀衆。在「動作分析」課堂中,透過一些簡單的動作練習,一一檢視身體各個部位之間的關係,很快就發現—「咦!這裡卡著,那裡不順!」原來沒考上表演主修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爲基本的身體協調都尚未處理,何況是複雜多變的舞蹈組合!BF理論讓我學習聆聽自己的身體,它其實是自我照顧的基礎,只要細心一些,從基本的動作就可以察覺到,身體有哪些地方不對勁,然後及時舒緩和處理,而不是累積各種酸痛之後,才赫然發現身體所發出的强烈抗議。

LMA理論更是有趣,某個程度上,像是心理偵探游戲,透過觀察一個人的動作,來推測對方的心理狀態。拉邦認爲人類動作的勁力(Effort)反映了一個人的内在動機,大多數的動作包含:空間(Space)、重力(Weight)、時間(Time)和流動力(Flow)等要素。從一個人對空間的掌握,可以看見他是否清楚掌控自己的意念和方向;對重力的運用,可以看他的重心分佈以及對觸覺的敏感度;對時間的選擇,可以反映一個人的直覺判斷力和抉擇;從流動力的表現,可以看見一個人在流動過程所表達的情緒。此外,從人類動作的平面變化,也可以判斷他的個性,比如,常做桌面空間(horizontal plane)動作的人—例如:雙手往外伸展而胸腔敞開,通常都會比較有自信以及願意分享;常做輪面動作(sagittal plane),則展現了動作的前後深度,表達前進目標的意志。更細膩的部分,還包括了自我動作(Shape Flow)和影子動作(Shadow Movement),這些都是極度細微的下意識動作,表現一個人的内心真實狀態,例如不斷摩擦手掌透露了一個人的焦慮和内心不安。

「動作分析」,少不了觀察與分析;更少不了被觀察與被分析。課堂上,老師給我們大量的實作練習,現場活動身體來運用和印證所學理論。這時候,就可以發現自己的慣性動作以及非慣性動作。透過觀照自己的一舉一動,發現動作背後的心理成因,何嘗不是一種瞭解自己的過程,進而學習改變及挑戰慣性,增加生理及心理上的彈性及靈活度。課堂的觀察練習以外,我也進一步將觀察習慣延伸到日常生活上,周遭發生的事情都變得值得玩味,不再是掠過眼前隨即消逝的風景。除了提升觀察能力而加强學習效果外,也對一件事情建立起較爲全面、立體的認知,所累積的觀察現象間可以相互啓發、呼應,串聯所學的概念與觀察資料庫,組成具體的活用知識,運用在生活或專業領域裡。

藝醫共學計劃最重大的宗旨,是結合跨科際合作,所進行的問題解決導向學習計劃,回歸真實場域的議題探討。因此,在實際執行自己的行動計劃之前,有幸聆聽來自不同專業領域老師的演講,包含公共衛生、特殊教育、特殊藝術等領域。老師分享了他們在藝術與社會實踐中的服務經驗及心路歷程,也因此觀察出老師們彼此之間的共同點—不認為自己在服務他人,反而是自己被社會各種特殊族群深深地啓發與回饋。這些經由真實歷程所累積而成的心得分享動人,我深感欽佩之餘也不禁懷疑自己:「我可以嗎?我非要如此“偉大”不可嗎?」臺北聾劇團創辦人汪其楣老師在演講中如是鼓勵我們,社會實踐可以從微小的舉動開始做起,但絕對不要害怕活動失敗或成效太低,而是起碼有個實際行動,否則就流於空談了。

跨領域小試驗:探究職業摔角

跨領域的意義,某個程度上需要踏出自己熟悉的範圍,在不放棄原有的專長之下,去探索另一個未知的領域。在進入「問題解決」或「社會實踐」之前,可以先嘗試領略在不同的環境所發生的事情,破除刻板印象與偏見,達致多元意義的理解。課堂的期末作業中,我選擇去瞭解一門相當冷門、甚少有人深入瞭解的運動—「職業摔角」。

長期以來我不了解職業摔角,認知中它是一門非常暴力、極端、血腥的運動,而這印象讓我對它無從產生好感。直到有一天,一位舞蹈老師在課堂上説:「世界上最好的接觸即興在職業摔角!」這句話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極喜愛的接觸即興,居然可以跟極反感的職業摔角掛鈎!隨著腦袋出現各種問號,也藉著「動作分析」課程的學習機會,我決定去重新認識這門被我貼上許多負面標籤的運動,於是主動聯絡了在臺北的職業摔角團體「新臺灣娛樂摔角聯盟」。意外的是,對方給予非常熱烈的回應,歡迎我們參觀及攝錄他們的訓練過程,並表示願意解答有關職業摔角的任何問題,以協助我們完成這份報告。摔角選手同樣有感於一般人對職業摔角的不解及刻板印象,希望能夠藉由不同媒介傳達職業摔角的正確觀念和訊息。

進入道場觀察訓練過程,並與摔角選手訪談後,才發現所謂的「暴力」、「血腥」只是電視上所播映出來,讓人觀賞的畫面;大家看不見的,是嚴苛的訓練過程,及職業摔角背後的精神理念。在擂臺上,選手們所注重的不是要一味打倒對手,而是講究一種精神上的拼搏,因此雙方不會互相閃躲,而是選擇迎面承受對方的攻擊,「因爲我尊敬你,所以我接你的招。」若只是注重技巧的强度和難度,其實是相當膚淺的,在保護自己和對手的前提之下,將動作及演繹做到恰如其分的誇大,滿足觀衆的觀賞需求,才是職業摔角選手的專業精神。就訓練來説,他們花最多時間的並不是練習各種攻擊或炫技的招式,而是肌力訓練以及正確的摔倒方式,稱作「護身倒法」。要學會怎麼摔人前,就要先學會怎麼被摔,才能夠確保自己在擂臺上的安全。護身倒法有很多種類,我鎖定「正後向護身」爲主要觀察項目,從動作分析理論的角度,探究護身倒法在身體、空間、動作勁力上的運用,進一步瞭解到,單單一個「倒下」的動作,包含了複雜的身體動力結構,以防止摔傷。

從LMA理論加以分析時,可以發現護身倒法具備了勁力(Effort)中所有的戰鬥元素(Fighting Element)。首先,它必須是直接的(Direct),動作必須明確而乾净,若有一份遲疑,可能就削弱了護身倒法的效果而導致受傷;再來它的重力是强勁的(Strong),藉由雙手的主動拍擊,擴大了身體的倒地面積,達致分散軀幹衝擊力的作用;此外,護身倒法的時間狀態是瞬間的(Sudden), 若不夠快速則很容易予人「慢一拍才倒下」的感覺,雙手拍擊地板後也必須迅速回彈到空中,避免因壓迫而導致手臂骨折的風險;最後,護身倒法的流動質地是拘束的(Bound),主要是爲了避免掉落的時候,身體肌肉和關節鬆散未能形成一個保護膜,導致衝擊力直接衝擊到身體的内部器官和脊椎上。尤其倒下的時候,眼睛始終必須往肚臍方向看,確保頸椎離開地面,保護頭顱和頸椎以免撞擊地板。從動作分析中,我可以看見護身倒法的每個細節不是純粹服務外形或摔角的娛樂效果,而是有其保護身體的作用;加上職業摔角的鬥志精神,更是讓護身倒法 「勇於受招」 的色彩更甚「慘遭擊倒」。

職業摔角在臺灣不如歐美或日本流行,經營和推廣自然有其困難和限制。我好奇地詢問新臺灣娛樂摔角聯盟的訓練長Kazuya,爲何在如此艱困的條件下,仍堅持著對職業摔角的熱愛與推廣?職業摔角為他帶來了什麽樣的改變?「一開始所想到的都是自己,之後會想到別人,接著會想到團體,再來是整個臺灣。」我想,這道出了一條追求夢想的路徑,也是跨科際合作學習的精神:從自己出發,結合多方力量,最後回饋社會。在過程中所獲得的滿足感,已遠遠超越個人目標,因此可以持續無悔的耕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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